恰恰用心时,恰恰无心用。
无心恰恰用,常用恰恰无。
永嘉大师
一种生活事象发展到一定规模从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时,我们就有追究它的文化思想之根的必要了。茶文化在今日中国的繁盛,已昭示出人们有意识地脱开它的“物性”之圈而进入到某种与之对应的精神领域了;人们追求的是从它的“本有之味”而迈入它的“悠远之境”。
无人能否认茶之外在事象的深厚文化资源,这资源是一座宝藏。中国古人在面对一种文化资源时,远比今人富于一种敬畏感。今人乏此“敬畏感”久矣。今人在物质享受的追求时已使自己的内在精神感官逐渐麻目,这可能是缺乏敬畏的原因之一。然而更深刻的原因是对这种麻目的麻目,缺了对麻目本身的反思。这使今人在无穷的物质追求中掉入无底的陷井;如若周而复始,无可自拔,将十分可怕。好在人们开始有了醒觉意识。
毫无疑问,茶文化自有促人醒悟的优长之处,因为人们在借助于茶的静品之时,正与直接的生活奔波与忙碌拉开了一段距离。日本人哪怕家居面积再小,也要辟一幽静之茶室,其意正在于此;他们也许怕外在扰嚷的波涛全然吞没了自己的悟性,而着意让生活有点儿禅意,以使自己随时能对世界与人生保持应有的反思。坐拥茶文化宝藏,富有茶文化资源的中国人,怎能对自身的传统之根漠然视之?今天,我们太需要一种智性的启发与精神空间的涵厚和开拓,以使自己不成为那无根之轻飘。
茶与禅的关系——相对于禅的茶之意味,也许能给我们带来点什么。
一
一个不经意间让人忽略掉的事实是:正是茶,大大开拓了禅的新精神空间。
然而,人们会问:茶之为物,真有那么大的神通吗?相对于禅的茶,意义究竟来自何处?茶之于禅,是不可或缺的吗?如果是,那么它的不可替代性又显现何处呢?
且让我们先设一反问:没有禅,当然不会有如此发达的茶文化史,而没有茶呢,禅的历史是不是也将存在一个大大的缺憾呢?
过于执于“茶禅一味”的命题,已让我们丧失了茶之于禅的更多的内涵,更新的意味,更广的领域。今天,我们要在/茶禅一味”的核心阈之外,在“赵州茶”的典故之外,进行一些新的拓展,求取一些新的索解,获得一些新的意义。
茶与禅的历史告诉,资源还远未掘尽,矿藏还有待开采,这是客观内容对我们本身的要求;竟然可以脱开历史的本真面目?当然不是。人非上帝,他只能从自己特有的视角,在自己的座标系中观察世界,得出结论;况且他生长在一定的文化境域中,早有了被熏陶出来的自己的“前见”。这是无法避免的,人天生就有局限。然而在他那特定境域、特定时代中所看到的,又理所当然地给“本有”的东西增添了内容,加进了意义。历史与文化由此而更丰富多彩。克罗齐说以往历史都是现代史,其意在此。
不过,我们总是愿意先回到历史,靠近本然面目,尽管无意中带着自己的理解与目光。当然,我们本然地知道,茶与禅之所以自唐以来便成了人们常谈常新而又欲罢不能的话题,固然由视角与理解的不同所致。但更重要的是,它那本有的趣味之浓度,不由得不让人去触碰,去进行新的尝试。
由此,茶之于禅这一话题的深度与广度,总在不断拓进的过程中。然而,确然不可移的事实是:
茶不仅开拓了禅的精神空间,还助推了禅的精神革命。
禅宗有关“茶”的语系(偈语,茶诗,话头等)已成为禅悟手段(特别是问答过程)中的/截流之答”。
茶成为生活禅的一个部分,构成了“生活禅”的本质要素。并由此而形成顺乎自然的生活禅的“禅道自然”观。茶提升了禅的品味、意味与美学境界。
在茶与禅历史过程中,茶助禅风,禅风助茶,相儒以沫,互动共进;最后,它们结为一体:茶禅一味。
以上结论式的提示,让我们看到一个茶禅关系的总体概貌。然而我总在问自己,相对于禅的茶,为什么独独是茶,而不是别的什么,介入了禅的精神内里?为什么它与禅结合得如此得体?其奥妙在禅?在茶?还是介乎两者之间?或者只要偶然的碰撞?
二
天然的亲和力,确然如此,正是天然的亲和力造就了二者的相对关系;而这种极为对应和谐的关系,则开拓了一片禅的精神生活的新空间。就象给出一个恰当的支点,可以撬起地球那样,一个纯然的基点——天然亲和力,打造了整个中国茶文化的历史概貌。这似乎有点奇异,但却半点不假。事实上,奇异感正是我们探讨任何事物的起点。
天然亲和力来自茶性与人性相通的一面:静、定、清、雅、淡。具有宗教气质的文人们往往看重它,而禅则进一步通其性,一其味,入其诗,用其偈,悟其理;尽管这其中有一个漫长的过程,尽管茶之为物,亦是从药用特性开始的,而酿就它的这一历程,正好表征了它从“天然物”到/意识物”到/精神物”的一种文化自觉。
当菩提达摩把禅从印度引入中国时,禅与茶并未取得一种自觉的对应状态。那时,禅家视茶为提神醒脑之物,别无他途。
渐渐地,禅宗的大师们在充分理解了茶性的内在特征以后,他们惊讶于茶的特性竟可利用精神交流与沟通之中,而且效果是如此地奇特,因为它本来就贴切于禅家的日常生活之中,本来就通于禅性。佛之教便是茶之本意。于是赵州和尚那极其著名的“吃茶去”的故事就发生了。
历代禅宗与文人几乎把赵州和尚“吃茶去”的禅林典故用滥,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这当然有他们的理由,最深层的理由当然在禅宗的精神层面,他们是在文化意义来夸赞赵州和尚的,然而他们却是在旧有的思维习惯上进行评价的。
然而我们却轻易地让另一真理在我们手边悄悄滑溜掉了。这就是生活方式中一种新的内容、新的意味、新的内涵建立时,一种新的思维视角也随之出现了。就象一种新制度一样,当它进入人本身的活动方式而成为人的生活要素时,人们期待的是一种新的空间的开拓,精神的满足。
茶正是这样,在唐代它已完全进入人们的生活之中,而禅宗极盛的这一时期,相对于禅的茶更是不可或缺——禅不离茶。从百丈引领僧众种茶并订立百丈清规的极佳一例中,我们已然确知,唐代和尚们自种自制茶叶,已是普遍之事;而寺院茶礼作为禅家茶道,已融入寺院生活的正式仪轨。这种茶礼的秩序安排极为周详,有专职人员,且有严格等级,有固定程式,又有繁密的具体规定。唐代,相对于禅的茶,已异乎寻常地兴盛起来。正是在这种日常化的过程中,禅宗运用其高妙的创造性智慧,使茶的哲理化逐步出现。
观念悄悄地“渗入”制度,变为习惯,习惯又构建了思维的方式。茶与禅的天然亲和力,一旦作为一种意念渗入生活方式中,必将成为禅的哲学内涵。
天然亲和力使茶道纳于禅的普遍意义之中,这决非夸张。尽管这种亲和力对儒、道二家似亦别无二致,但对禅佛来说,其意义甚于儒、道,它把茶的意蕴涵括于自身。
相对于禅的茶,竟是从这样一个“亲和力”的起点而达于盛大的文化气象的。
三
重要的是把握茶对禅的精神空间和开拓。许多禅林法语,一经使开,便广为禅家使用,只要它对禅悟有所作用,便为禅家所珍视。赵州“吃茶去”的广泛传播,原因不在赵州本人,而在法语本身暗藏机锋的精神交流之意义,千万一不可小看它的这一意义。
让我们从禅宗文化资源另寻新的案例。
道恒曾作颂一首:
百丈有三诀,吃茶珍重歇。
直下便承当,敢保君未彻。
原来,道恒上堂之时,僧人刚一集合,他就要说:“吃茶去”。或者说:“珍重”。或者说:“歇”。在常人看来,这多少有些莫明其妙。也难怪有人指责禅宗思维矛盾,弃置理性。须不知禅宗的创造性思维往往体现于此。禅要你跳出常规思维的框架,而显露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。故禅在启发学人时,所采取的常常是/随说随扫”的方法。对上面这首颂的“吃茶珍重歇”,吴言生作如此解释:“吃茶、珍重、歇,相当于灭却机心的大死,这是参禅的第一步。但如果执着于这大死,则又不能见道。因为大死之后倘不能大活,不能发挥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,就会沉于断灭空。道恒担心学人执着于他的三诀,所以说出之后,立即予以扫除。”(吴言生《禅宗诗歌境界》第207页,中华书局出版社2001年6月版)要知道,对禅来说,最重要者,莫过于保持真如自性的活泼妙用,这是禅的精神核心。
再平常不过的“吃茶”一语,竟是作为启人生死智慧、真如自性的禅宗语诀,这对禅宗来说,象征着什么呢?
真正说来,相对于禅的茶,“吃茶”一诀的确表征了一种有精神意味的方式,其意味就在禅要将其作为“自见本性”的精神方式。通过茶,禅要进行一种新的传达,尽管作为一个语汇,禅要将其随说随扫,不留其迹;但作为一种“思”的存在,禅却获得一个新的交流空间,透过这一新的表征,得到一个更新鲜,更深刻的精神支点,以便更能了解禅的内在生命。这无疑开拓了新的精神空间。
铃木大拙说:“禅学的精髓在于对生活和一般事物获得一种新的观点。这意见是说如果我们想了解禅的内在生命,就要抛弃哪些支配我们日常生活的思想习惯,就必须看看有没有其他判断事物的方法,或者说我们日常生活方式是否足以使我们精神的获得最后的满足。如果我们对这种生活感到不满,如果我们日常生活方式中有某种剥夺我们神圣自由的东西,就要尽力寻求一种使自己获得满足感的方式。禅就能替我们完成这个目的并使我们获得一种新观点。透过这种新观点,我们的生活便达到更新鲜,更深刻和更使人满意的一面。”(《禅与生活》光明日报出版社,1988年6月版)显然,相对于禅的茶,之所以在禅门取得一种重要位置,决非仅在它们物性之用,更在于它像铃木大拙所说的能使禅获得一种新的观点,得到一种精神的满足。试看“吃茶去”这一法语,在禅门内许多场合的使用中,不正是为了要中断习惯思维吗!不正是铃木大拙所指出的,想了解禅的内在生命,就要抛弃那些支配我们日常生活的思想习惯吗!
说茶大大拓展了禅的精神空间,涵厚了禅的精神气质,绝非虚语。稍夸张点说,茶是作为一种“突破性”要素出现于禅门内的;没有这种突破性的要素,禅的精神的丰富性将多少打上一些折扣。当我们按往常思路说茶性可克服人性中狂、乱、燥的一面,我们连“赵州茶”的门关也未入。而当我们多少领略到“吃茶去”的偈语有中断日常思维习惯的殊胜之处时,我们才可谈得上对禅的不断创新的精神气质与思维有些初步的认识。
让我们体会一下前辈茶人与学人为什么总喜“茶禅”二字连用,“茶禅”难道不是一个有意味的禅的精神方式吗。
好一个相对于禅的茶,它不仅拓新了禅的精神生活空间,还助推了禅的精神上的革命!
四
除了赵州茶公案以外,我曾在《茶哲睿智》一书中举过多例“吃茶去”的公案,如马祖门下、西堂智藏禅师弟子、虞州处微禅师的;青原下五世、德山宣鉴禅师弟子、雪峰义存禅师的;雪峰义存禅师弟子、青原下六世、化度师郁禅师的;雪峰义存门下,长庆慧棱禅师弟子、闽山令含禅师的;雪峰义存禅师第三代弟子青原下八世、福清行钦禅师的,等等。无不显示了“吃茶去”这一禅语的机锋所在。为利用新的思想资源我要拈出另一公案:
长庆有时云:“宁说阿罗汉有三毒,不说如来有二种语。不道如来无语,只是无二种语。”保福云:“作么生是如来语?”庆云:“聋人争得闻。”保福云:“情知尔向第二头道。”庆云:“作么生是如来语?”保福云:“吃茶去”。(《碧岩录》第95则)
在这则批评落于钝机,着于名相,从而误认如来说法有两种语的公案中,话头的截断,正是保福那无风起浪、劈头而来的/吃茶去”一语。对此,雪窦曾作颂曰:“棱禅客,棱禅客,三月禹门遭点额。”意谓长庆遭保福突如其来的“点额”。
禅宗关涉“吃茶去”一类公案甚多,旨在截断众流,跳出窠窟,显发大机大用,是一种典型的“禅悟”。看来,“吃茶去”作为截流之答,自有其殊胜之处。茶在此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,这是不言而喻的,它的殊胜之处就在将它作为一种创造性智慧的突破。只有在这种智慧的突破中,顿悟才可能出现。禅师们“桶底穿了”一类的话头,正是一种“开悟”的精神现象,它如同“茅塞顿开”一般,是对事物本性的一种直觉的察照。禅悟现象最终是要让智慧或般若作为透入我们本性的力量,从而让人直觉到“道”本身。
然而落于钝机者往往粘着于名相而不自知,好吧,那就“吃茶去”吧!当然不是真的吃茶,而是让你去掉名相的束傅,暂时中断一下思维,以一种更高的智慧突破常规的逻辑推理知识范围。不熟悉禅宗“吃茶”机锋的人,见了诸多此类公案,难得理解。然而对禅宗来说,那才是真正的“截流之答”,其单刀直入的方法是“直指本心,见性成佛”,和那些不够雅驯的偈语或棒喝之类,“吃茶去”似可成为禅宗的“大善知识”。
在相对于禅的茶之范畴中,“吃茶去”也许是“示道见性”的最成功的范例之一。惜哉!现代茶人对其研究尚难以到位,此远非思想资源挖掘不深一端而已,尤重要者似在难以和禅门大师持齐平眼光、有同等境界。试问,今人有何更高明的意味深长之“示道见性”方法?物欲横流而已!
谁能更吃赵州茶?
五
仅仅看到作为机锋之一的茶之于禅的功能与意义,是远远不够的。必须再次强调的是,茶已构成整体的生活禅的一个有机部分,它不仅充实了“生活禅”的本质,而且形成了“顺乎自然”的生活禅的/禅道自然”观。
于是,“吃饭吃茶无别事,见山见水总皆然”(《五家宗旨纂要》)。这就是禅的一种内在精神,一切自然而然,一切自由自在。“斋后一碗茶”(《古尊宿》卷23《归省》)的平常,正是还原于生活的平常;而“斋余更请一瓯茶”(《五灯》卷16《有评》)亦同样普普通通。此类禅茶诗句偈语,举不胜举,它无不以茶突出了禅的鲜明而强烈的生活意味,从而无处不在地显示了禅家极其自然的独特宗风。
佛性是一个全体,让其作用在“茶”中见出,已是禅的高明。茶性与人性贴近,使茶成为禅的整体的一个部分以至无法剥离;而“触类是道”的禅宗理念,更使茶显出生活禅的有意味特色。
茶禅一味,茶已然构成了“生活禅”的本质要素。茶使禅的生活更加任运自在,随缘适性。
要知道,在禅中没有什么不自然甚而超越我们日常生活的东西,困了就休息,饿了就吃饭。随缘任运,日用是道,一切自然而“无造作”。所谓/行住坐卧,应机接物,尽是道”(《景德传灯录》卷28),最能说明顺乎自然的禅学理念。
然而,千万不可忽视的是,正是这种顺乎自然的禅学理念,发展出了“平常心是道”这一极其著名的思想命题。而茶所推助的自然禅风,无疑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。
关键的是:只有在毫无造作的自然而然的活的机趣中,以平常之心去除一切客障,才能达到生活禅所应有的自在境界。借助茶的“自性清静”,借助“吃茶”机锋的截流之效,禅似更能“不劳分别取相,自然得道须臾”(《临济录》)。显然,“自然得道”一说,其源头即在“平常心是道”的生活禅内涵之中。吕徵指出:即心即佛,不假修成的平常心是道,实际上也就是“当行就行,当止就止,自然合泊而成为随缘任运的生活”(《中国佛学源流略讲》第403页,台湾里仁书局1985年版)。
总之,相对于禅的茶,其本身即为生活禅理念中有意味的精神方式,它的顺乎自然,助成了“禅道自然”观的形成。我们知道,南禅宗风在慧能“去来自由,心体无滞”的宗旨下,已全然发展成一种顺乎自然的生活禅了。而到了马祖时代,就更使本来就从容顺俗、简易直捷的禅宗进入了更为突出日常生活意味的时代。禅道——生活之道——自然而然,这一概括性的提示,无疑是南禅宗师们更具深刻意味的关键所在。而茶在此中就扮演了一种不可替代的角色,记住这点是重要的。因为茶道即禅道,禅道即生活之道。看看铃木大拙怎么说:“事实上,禅道就是生活之道,而生活则是活、动、行,并不仅指思想。因此,对禅来说,它的发展应该指向活动或更正确地说,应该体验它的道而不是用语言进行表示或说明,也就是不用观念加以表示或说明,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?现实生活并无什么逻辑,因为生活是先于逻辑的”(《禅风禅骨》第166页,中国青年出版社1989年10月版)。
我总想,茶禅话题的深刻魅力总是如此耐人寻味,是不是我们本身也生活在某种禅意之中,才会如此欲罢而不能呢。人就是如此,难以自知又难以自持。关于禅茶的美学意味等问题,只好留待下篇论文。学点禅。